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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期同文馆的情形

1999-02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未出校门即为官

同文馆乃经曾袭侯纪泽等奏请,于同治元年成立,即附庸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,最初只有英文法文。在乾隆年间,因西北边疆屡与俄国有交涉,所以在北京设立了一个俄罗斯文馆,附属在理番院,因同文馆成立,也就归并了这边,共有三国文字。普法之战以后(即德法之战),德国日强,于是又添了德文,我入同文馆之初,还名曰布文,通称布国文字,布者布鲁斯也,后来称普鲁斯,后来才改写德文二字。甲午中日之战,日本已强,又添了日本文,彼时名曰东文馆。其所以名为东文馆者,有两种原因,说来也很可笑,一因甲午之战,官员们为堂堂中国同一小日本打仗,说起来丢人,意思是它不配与中国为敌,避免中日合称,而云中东之战,所以名曰东文,二因其他四国文字都是西文,所以此名曰东文。其实都是鄙陋之见。馆是成立了,但招不到学生,因为风气未开,无人肯入,大家以为学了洋文,便是降了外国。在汉人一方面,政府无法控制,招学生太费事,於是由八旗官学中挑选,虽然是奉官调学生,但有人情可托的学生谁也不去,所挑选者,大多数都是没有人情,或笨而不用功的学生。因为这种的学生,向来功课成绩不好,八旗官学虽腐败,这种学生也站不住、或将被革,倘到同文馆,或者还可以混一个时期。这是最初招生的情形,而且还有一层,这些学生入了同文馆以后,亲戚朋友对于本人,因为他是小孩,还没有什么鄙视,对于学生们的家庭,可就大瞧不起了,说他堕落,有许多人便同他们断绝亲戚关系,断绝来往。甚而至于人家很好的儿媳妇,因她家中弟弟入了同文馆,便一家瞧不起这个媳妇,而且因之便受了公婆之气。社会的思想,对于这件事情看得这样的严重,大家子弟不但不愿入,而且不敢入,因之后来之招生就更难了。因为不容易招学生,所以订立的章程,对于学生有极优的待遇。初进馆,便每一个学生每月给三两银子的膏火,这个数字就等于旗门子弟的一份马甲钱粮,旗门中的子弟,靠念书吃饭的固然也有,如中举人进士等等,但是千不挑一。平常所希望者,就是成年之后,靠着拉弓射箭,挑一份钱粮,就是入营当兵之义,每月有一担米之外,还有三两银子,这是旗门中唯一的希望。于是同文馆想以利诱,入了同文馆,就等于挑上钱粮,以为如此一来,则大家一定都是愿来的了,其实还没有人愿来,于是把每月膏火逐渐增加,初进馆每月三两,学一二年之后,洋文有成绩者,则增至六两,再过一期增为八两,后增为十二两。彼时每月十二两银子,这个数字是很大的,一个翰林,给中堂尚书家教读,每月最多也不过八两银子。学生得到八两银子,便不完全是学生了,就得帮助教新来的学生,但自己仍须接着学习,最高得到十五两,那就完全是副教习,自己不再学习了。以上这种待遇,已经很优了,可是还有特别的。馆中的章程是三年一次大考,不过不满三年的学生,不准与考。考试最优者,可以保举为部司务,再三年如果考的再优,则可保举为主事。主事已经是六品官员,而且科举中了进士,前二十几名为翰林,其次就为主事,分与各部当差,从此就是国家的命官,一个未出学校门的学生,登时就变成国家的官员,请看这待学生还要多优?不但此,入馆学几年稍有根底后,驻各国的使臣,还要以奏调充当翻译官,待遇更优,且也有保举。

不够格的洋教习

兹再谈谈前后馆的课,功后馆与外边的私塾一点分别也没有,只是读四书,也间有读经书的,写大小楷,讲书,五天作一回文章,最初仍是八股。光绪戊戌年,才改作论文,此外一切科学都没有。就是上边所说的功课,也是应酬故事,毫不认真。兹再谈谈教洋文及科学的情形,五馆的洋文教习,倒都是各该国的人,但可以说没有一个够学者二字的。中国自与外国定约通商后,所有的货物,当然是上税的,可是彼时中国人,不懂得怎样抽税法,又因协定的关系,不得不用洋人管理这件事情,彼时正是英国强盛的时代,于是这个差使就被英国人抓到手了,派了他国中一个人名叫赫德,这个机关附属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(简称为总理衙门),算是衙门中的一司,名曰税务司。赫德之职,在衙门中不过是一个司长,可是他的权力可大的很,所有海关人员,都归他任免,办事者是各国人都有,各国对此争夺的也很厉害,无论何国人到了中国,便由他本国的公使,介绍给税务司,求派差使。这些人刚至中国,当然不懂的中国话及文字,如此则暂不能在海关中担任职务,于是凡有由外国新到人员,都是先派到同文馆充当教习,他们被派到同文馆,外面是来教洋文,事实是为他们自己学习中国话,在当教习的期间,自己在外边请着中国人学中文及言语,学得够用之后,即派往各省海关去当差,这几乎是定例。至于馆中的功课,他并不十分注意,而且他走的时候,并不告知总理衙门,只告知总税务司,由总税务司再通知总理衙门,说起来衙门对这些教习,可以说是没有任免权。旧教习离开时,对于后任不许推荐,由外国新到人员,亦不许直接来谋教习之职,必须由总税务司推荐,所以每逢一位教习离职,总理衙门就得通知总税务司,请其介绍新人,倘其时恰巧没有由外国新到之人,则馆中就得等几天,不过时期也不会太久就是了。

堂堂中国竟无人

总理衙门彼时在北京是极新的衙门,对于储备人才的同文馆,为什么这样的放任,使它这样的腐败呢?一是总理衙门中的官员,没有一个会洋文的,最初曾纪泽他们一二人,当然都懂,后来就不见了,一直到光绪中叶,才有会洋文的人员,然也稀松的很,故对于同文馆学生成绩如何,没有人能知道,没有人能稽查,也没有人肯过问。二是中国人夙来自大,没有人肯学外国文字或语言。中国政界的意思,是外国人来到中国,都应该说中国话,何况同政府办公事呢?按这种思想并不错,但是自己也应该会才对呀!但绝对没有人会,他们的思想是,外国人不懂中国话,他们便应该自己预备翻译人员,倘没有会中国话的人,就不必来交涉事情,堂堂中国政府,不能给他们代备这种人才,因自己国家的威严体面的关系,自己也不能设翻译人员。因为这种思想,所以从前与外国交涉的公事,无论来往都是用汉文,后来外国人强硬,来的公事才用汉文洋文两种,而我们去的公事,则仍只是用汉文。又过了一个时期,外国越强横了,倘来往公事有文字的争执,须以洋文为主,以上是关于文字的。再者衙门中当然常有与外国人当面商议的事情,外国使臣多懂中国话,而中国官员都不懂外国话,每逢会议,衙门大臣说完一段话时,该公使已经懂得很清,但仍由翻译官翻成洋文,这是体制,可是外国占了大便宜了,因为公使听到中国官员说的一套话,他早明了话中的意思,于翻译官再翻译的时候,他早斟酌了回答之语,及翻译官翻完,他二人再一斟酌,因为他有预先思索的机会,回答的言词,可以斟酌较妥,而他们两人为斟酌所说的话,中国官员又一字不懂,他译成中国话传回来之后,中国官员就得立刻回答,就是临时斟酌也不能太久,总而言之,没有考虑的余地,于是交涉事件,往往因此吃亏,这才感觉到自己也应该预备翻译人员。以上所谈,乃是光绪中叶以前的情形,到了甲午中日一战之后,风气稍开,自然就好了不少。请想彼时政府的官员,都不过是那样知识,他们怎能重视同文馆的事务及功课呢。当同文馆创立之初,是因为曾纪泽他们奏请,又因他们是出使过外国的人员。所以对于他们的奏请,不好意思不准,只好创设,但终以为无关重要,也没有人来稽查,所以办的阔绰是阔绰极了,而腐败也腐败极了。自同治二年开始授课,到了光绪十年,已实在有二十年的工夫,馆中的学生,不必说造就出来了什么样的人才,总之连一个会洋文的人也没有,腐败到这样的程度,不但是笑话,简直是怪事了。以上这段话,并不是造谣言,也不是菲薄我们的同文馆。在光绪八、九年间有军机处给总理衙门的一件公文,这篇公文,现尚在我家中保存着,是因为在西北科布多一带与俄国有交涉,需要会俄文的翻译人员,当然是由储备翻译人才的同文馆中去找,由总理衙门检了七个学生送到军机处考试,其中有一个人学过十三年之久的俄文,其余六人只学过七年,及一考试,其中只有一人能把俄文字母都念的上来,其余最多者,不过认识一半,军机处大怒,给总理衙门及同文馆来了这一件公文,把他们大申饬了一顿,其中有下边的几句话说,学洋文十余年之久,竟连字母都不认识,殊属不成事体云云。其实不但俄文馆如此,其他英法文馆也是如此,彼时尚无德文及日本文。总理衙门经此次被申饬以后,当然很难过,才提议设法整顿,以后才稍稍有点起色,然仍未能按时上课。

馆中汉文教习,洋文教习,以至总理衙门对馆中的情形,已如上述,在这种情形之下,学生怎么会用功呢?再说当初都是硬要来的学生,都是强打着鸭子上架,他们不但不用功,有许多都是偶尔来一趟,再则是到月终来支一次膏火银,别的时候,凡来者不是为上课,多半是约几个朋友来吃饭谈谈天,几乎等于吃饭馆,这些学生,十之七八就没看见过洋教习面目是怎么个样子,何况学洋文呢?则学十年八年,不认识字母,也是平常事体。以上所说乃是不住馆的学生,还有住馆的学生,这种多是十几岁的小孩,他们所以住馆,有两种意思,一是为省家中费用,二是家离同文馆太远,住馆省得来回跑,且路太远,小儿走路,家中也不放心,所以住馆,这些学生同样的也是不用功,间乎有稍微用功者,也只是对于汉文,因为他们入馆之初,家长都有嘱咐,其嘱咐的意义,也大致相同,大约是此次入外国学堂,乃是被迫不得已,入是非入不可,但能够不学,还是不学,好在馆中也有汉文,对于汉文多多用点功就是了。家长都是这样的教育,哪一个小孩还肯用功呢?不用功的人,吃了饭出去玩玩,回来吃饭睡觉,用功的也就是读几本书,写两篇大楷小楷而已。上洋文课者乃绝对少数,就是上课,也就是同洋人说说闲话谈谈天,洋人借着他们,练习练习中国话,于学生毫无益处,于教师之学习中国话则帮助很多。

馆中管理黑幕多

同文馆虽为总理衙门附设的机构,但不直接管理,只派两个司官,员外或主事提调此事,他们的官衔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员外郎兼提调同文馆事务,简言之曰同文馆提调官,这是一个很肥的缺,除洋文教务的事,归总教习管理外,其余一切事务,都归他管。购买一切东西,固然都有回扣,但大宗的进款,则在厨房,开饭的预算,是按馆中共总有多少学生,就归此数开饭,六个人一桌,每桌菜饭,合银六两。彼时六两银子一桌菜,已经可以有整盘整碗的燕窝鱼翅,而学生吃的菜,在平常说是很阔了,然亦不过鱼肉,鸡鸭便很少见,彼时的物价,那样的菜,有二两银子便足,只按菜价,利钱已经很大,而每日开多少桌,还有虚帐。最初学生,不过百余人,后乃增至三四百个人,六个人一桌,最初每顿饭开二十桌,后增至五十桌,可是常吃饭的学生绝对到不了一半,尤其是星期六及星期日,各学生都回家,吃饭者不过几个人,而他也照样开帐,每顿二十桌或五十桌,大家给厨子算帐,平均每天有四个元宝的进项,这笔款当然有一部份给提调,而得钱最多的还是厨子,包办此事的厨子头姓于,人称于八,自己捐的候补道台,给他儿子捐的郎中。请看这种腐败的程度,还要到什么样子?世界上无论何国,恐怕是不会有的。

(选自《齐如山回忆录》,1998年1月新1版,中国戏剧出版社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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